11月15日下午，在中山市大涌镇侨发工业园的顺和洗水厂，一位制衣厂老板正在已停工的洗水车间内，寻找自己送洗的牛仔裤。搬运时，用于石洗的浮石和浮石碎渣零零散散从货物之间掉落——这些裤子还没有被洗好，意味着还不能上市。
厂内堆放着约4万条还未完成洗水的牛仔裤，成排停止运作的烘干机敞着门。厂里的100多名工人已经散去，只剩一人守着，等制衣厂老板们上门取回送洗的牛仔裤。
10月，广东省第一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进驻中山市督查，发现了大涌镇绿色转型升级推进落实不力的问题，并于11月3日通报。
11月6日始，大涌镇开启了疾风骤雨式的整改，多数洗水厂全面停工。作为牛仔服装制造的核心环节，洗水工序暂停带来的冲击，迅速传导至产业链上下游的制衣厂、布行，被“卡脖子”的大涌牛仔服装行业悬停于半空。
这个拥有7万多常住人口的牛仔服装生产专业镇，已经形成纺纱、染色、织布、整理、绣花、印花、制衣、销售等于一体的完备产业链。公开数据显示，大涌产牛仔服装产业规模在广东省四大牛仔服装名镇中名列第三，牛仔纺织服装企业约1600家，洗水设备3400多台，占中山市洗水设备的77%。
据大涌镇商会会长萧志豪介绍，大涌牛仔服装年生产销售量约3亿件，洗水、制衣、布行等环节相关从业人员超5万人，其中洗水产业从业人员超2万人，洗水产业的主要企业有16家，多采取园区化经营模式。
大涌牛仔服装多为内单（商品在国内售卖），模式以“小单快反”为主，小批量起定、快速生产。研发能力强、速度快，生产周期短、产业链完整且成熟、产业聚集度高，这些是大涌牛仔服装的主要优势。
洗水是牛仔服装生产的关键性环节，牛仔裤完成染色和制衣之后，需要经过洗水环节，才能做出颜色深浅变化、刮破洞效果等“花样”。以石洗为例，石洗过后的裤子会呈现出斑斑白白的雪花，形成仿旧效果。
据多位业内人士介绍，大涌的洗水技艺在全国位于前列，正常运营时期，这里的洗水厂24小时昼夜运转。大涌以内单为主，其更加讲究对最新潮流的响应，需要有经验的师傅快速调制配方，通过繁复的洗水工艺，洗出花式多样的款式。在大涌，洗水成本占牛仔服装生产总成本约15%。
大涌的洗水厂以小规模厂房为主，多配备约10台洗水机。“为什么大涌这个产业能做得这么好，就是因为有几百个老板在想怎么做好这个产业，有几百个老板的资源和客户。”萧志豪认为，小规模经营是大涌洗水行业保持活力的重要原因。
然而，这种经营模式也意味着，这些“小老板”的抗风险能力会更弱，这次急停给他们带来的冲击更大。
大涌的大型洗水企业多采取园区化经营的模式，园区统一供水、电、气，以及洗水和烘干机，统一处理污水。园区将厂房建设好、基础设备配备完后，将厂房出租给个人，形成“园区-车间”（总厂-分厂）的架构。园区以洗水机的数量为基础计算租金，每台每月约8000元。
侨发工业园一家洗水厂的老板告诉南方农村报记者，他的工厂有10台洗水机，正常运营的时候，能够生产七八千条牛仔裤，现在为了保住订单，他把厂里的货和100多名工人送去顺德均安镇和广州南沙区，“人跟着货走”。他租用当地的厂房，承包员工在当地的费用，同时还要支付园区的租金，每天亏损一万多元。
“做牛仔就是靠洗水，牛仔好不好看，主要就是看洗水漂不漂亮，洗水一出问题，整个产业链都要出问题。”文田布业城附近的恒业制衣有限公司平日里有七八十名工人，现在只有十余人还在工作，厂长在后整车间和另一名工人一起给牛仔裤剪线头，后整工序结束后，这些货品要发往广州、杭州等地。
洗水厂产能骤然收缩，恒业制衣的产能也随着收缩了一半，老板娘把货物分到了大涌的三个洗水厂去洗，由于洗水厂产能有限，加上还要排期，原本一批货两三天就可以出货，现在仅洗水环节就要五天时间。
洗水讲究工艺，合作厂家不能一换了之，更换厂家之后，他们还要经历一段时间的磨合期。产能收缩后，洗水厂往往优先保障前线客户的订单和货期，像他们这种非头部制衣厂，只能排期等着，洗一条牛仔裤的价格也上涨了2元左右。
货期延长、成本上涨，大涌牛仔制衣失去了重要的竞争优势，面临着订单流失的风险。“客户现在也不敢下单了，我们也不敢接，接了你做不出来嘛。”该厂厂长无奈说道。
布业城内规模较大的另一家制衣厂“中间值”的厂长告诉记者，他们的产能是从10月底开始受影响的，目前产能收缩了一半，造成了至少三分之一的订单流失。若这样的情况持续满一个月，他们流失的订单额预估将达100多万元，因无法如期交付货品的违约赔款将达8万至10万元。
据一家当地头部布行的店长介绍，由于其客户多为大涌、沙溪当地的头部制衣厂，问题解决能力和抗风险能力更好，受到的影响相对更小。但即使如此，该布行的营业额还是减少了三分之一。
另一家小规模布行东森纺织的老板告诉记者，11月以来，他的店铺日销售额多挂零，直至11月16日，卖出的布料不到一万码（长度单位，一码为36英寸，约为一米），这是以往2到3天就能完成的销售额。
“再这么下去，工人就要提前回家过年了。”11月15日下午，恒达工业园大楼旁，几名工人蹲在马路边，讨论着什么时候能够复工。
一名在该大楼一间工厂里干了七八年的工人告诉记者，该工业园从11月6日开始停水停气，自此之后，他们听闻了数个开工日期，但直至当日，已经停工10日的他们仍旧无法复工复产。
大涌的洗水厂多不提供免费住宿，工人自行在园区周边租房居住，停工以来，他们日日在工厂附近等候，每日面临房租、饮食等方面的开支。据当地一社区干部介绍，近日以来，当地的闲散人员增多，他们聚集在一起饮酒、打牌，在鱼塘边偷钓，当地治安管理压力增大。
10月，广东省第一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进驻中山市督察，发现其“产业绿色转型升级推进落实不力，高质量发展动能不足，牛仔洗水产业低效、粗放发展，清洁生产水平普遍低下，绿色低碳生产方式尚未形成，监督管理缺失，区域环境问题突出。”
11月3日，广东省生态环境厅对督察发现的情况进行通报，通报中指出了地方政府在规划落实和监管，以及企业在合法合规经营上存在的问题。4日，大涌镇连续召开两场洗水企业违法违规专项整治会议。
据多位业内人士介绍，为了迎检，部分园区10月底开始限制产能或停工，省生态环境厅通报3天后，11月6日始，除少数洗水厂外，其余多数园区的洗水厂开始限制产能或停工，限制产能表现为限制供水供气的时长，部分园区断断续续供水供气，部分园区则采取不同区域轮流开工、日夜交替的方式，单日内给同一区域的洗水厂供水6小时或8小时。
“原本以为跟往年一样，只是停个一两天，检查结束之后就好了，谁知道这一次直接停了这么久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。”顺和洗水厂的一名工作人员说道。
11月15日，记者走访侨发工业园时，该园区已全面停工，据悉，11月17日，原本以交替运作的方式限制产能的华星工业园正式停工。这两个工业园是大涌最大的两个水洗厂工业园。
“近两三年已经好了很多，水现在很干净了。以前这里的水又黑又臭，很难顶的。”侨发工业园旁的西部排灌渠中，石井社区一名村民口中已经“很干净”的河水发黑，两侧河岸的泥土也呈现出明显的污黑。
西部排灌渠，这是前述通报中点出的区域，其因洗水企业废水排放，形成了明显污染带。南村涌、安堂涌也被点出因洗水产业污染，水环境问题突出，南方农村报记者走访发现，这两处均存在水体黑臭的问题。据通报内容，南村涌水质长期为劣V类、安堂涌目前水质为重度黑臭。
污水问题是清洁生产水平低暴露出来的最显性的问题，前述通报还指出了大涌多家洗水企业单位衣物综合能耗、单位衣物取水量未达同行业国内清洁生产一般水平的问题。
如2022年，利达莱公司单位衣物综合能耗为4.69千克标准煤/千克，单位衣物取水量为312升/千克，分别超《洗染业清洁生产评价指标体系》单位衣物综合能耗Ⅲ级基准值（0.37千克标准煤/千克）11.68倍、单位衣物取水量Ⅲ级基准值（60升/千克）4.2倍。
据中山市纺织工程学会会长黄明华介绍，除少数引进了国外先进设备的洗水厂外，大涌多数洗水厂采用的洗水机，都是园区十多年前购入的“土炮机”，这种机器的能耗比如今市面上的新设备更高，浴比（浸染或竭染染色时配制的染液与被染物质量之比）也较高，为1:10到1:20，洗一公斤的衣物要用十多到二十公斤的水，如今市面上的设备浴比是1:5至1:9。
11月7日，大涌问题被通报4日后，中山市委郭文海到当地进行调研，其指出：“没有哪类产业一定是落后的，洗水是服装产业链的必要环节，部分企业有规模、有市场，要支持其彻底解决环保问题，加快数字化智能化绿色化改造升级。”
11月16日，华星工业园内的一个锌铁硼厂房拉起了门口的围挡，围挡内停着一台大货车，厂房深处回荡着工人拆除机器的声音。
这是富邦洗水厂，据工作人员介绍，该厂已于10天前搬往广西玉林，原本的200名员工，有部分人也跟随着前往玉林。“我们老板比较有眼光，在那里看好了地方，开完会回来就立马说搬了。有实力的老板都搬了。”两天。
